只有玫瑰才能盛開如玫瑰 | 波蘭詩人辛波斯卡(下)

辛波絲卡詩歌中最典型的抒情情境,是對某一問題直接或隱含觀點的"陳述",以及與之對立的——對此陳述的"質疑"。觀點的陳述常常反映出某種普遍認同的準則,或代表了某種根深蒂固、草率且不寬容的思維模式,通常還帶有一絲教條主義的色彩。

存在的理由不假外求。辛波絲卡的詩歌語言優雅,狡黠,舉重若輕,折射出人類存在的多重意蘊。"在詩歌語言中,每一個詞語都被權衡,絕無尋常或正常之物。沒有一塊石頭或一塊石頭之上的雲朵是尋常的。沒有一個白晝和白晝之後的夜晚是尋常的。總之,沒有一個存在,沒有任何人的存在是尋常的。”最少的可能是最多的,簡單的也許是複雜且意義深遠的——要做到這一點,除了對詩藝持續不斷地磨鍊,還需要具備對生活不懈的熱忱、敏銳,對細節非同尋常地洞察,以及對反諷恰如其分的運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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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景由地址取代 

搖擺的記憶屈服於無可動搖的日期

所有的愛情只有婚姻可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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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履歷表》

需要做些什麼? 

填好申請書 

再附上一張履歷表

儘管人生漫長 

但履歷表最好簡短

簡短、精要是必須的 

風景由地址取代 

搖擺的記憶屈服於無可動搖的日期

所有的愛情只有婚姻可提 

所有的子女只有出生的可填

認識你的人比你認識的人重要 

旅行要出了國纔算

會員資格,原因免填 

光榮記錄,不問手段

填填寫寫,彷彿從未和自己交談過 

永遠和自己只有一臂之隔

悄悄略去你的狗,貓,鳥 

灰塵滿布的紀念品,朋友和夢

價格,無關乎價值 

頭銜,而非內涵 

他的鞋子尺碼,而非他所住的地方 

用以欺世盜名的身份

此外,再附張露出單耳的照片 

重要的是外在形貌,不是聽力 

反正還有什麼好聽的 

碎紙機嘈雜的聲音

陳黎 張芬齡 譯

《博物館》

這是餐盤,卻沒有食慾。

這是婚戒,回報的愛

卻已消失三百年。

這是扇子——何處殘留着少女的羞澀?

這是幾把劍——何處殘留着憤怒?

黃昏時魯特琴的絃音不再響起。

由於“永恆”已經缺貨,

取而代之,一萬件古物聚集於此。

長滿苔蘚的衛士在金色的睡夢中,

髭鬚支撐在展覽窗的數字上……

八。金屬、陶土、羽毛在慶祝

它們寂靜的勝利戰勝了時間。

只有一隻埃及少女的髮簪在傻笑。

王冠比腦袋活得更久。

手輸給了手套。

右腳的鞋打敗了右腳。

至於我,還活着,你瞧。

我與裙子的戰爭進行於憤怒之中。

它掙扎,愚蠢的傢伙,如此頑固!

它決意在我死後繼續活着!

《維米爾》

只要阿姆斯特丹國家美術館裏

那位靜默而專注的女子

日復一日把牛奶從瓶子

倒進碗裏

這世界就不該有

世界末日

胡桑 譯

辛波絲卡不是那種以書寫痛苦博得掌聲,或者兜售語言快感的詩人,她一以貫之的主題是關於人類普遍的困境。她的詩風輕盈,語辭凝練,字裏行間卻充盈着寬闊的空間——死亡與戰爭的沉重,對人性的嚴厲拷問,對萬事萬物的好奇,以及,對太陽底下的新鮮事的不吝頌揚。

讀辛波絲卡的詩,有種莫名的喜悅。不論敘事或論述,詩人多半直截了當,表現出一種值得信賴的坦誠與率真——當她以微小的事物書寫真理,當她在輕與重之間遊刃有餘,當她用文字探索人類生活的嚴峻問題......困境與希望,世俗與神聖,不安與寧靜,淚水與歡笑,她賦予寫作一種新的權力——蓄積的力量,人類的復仇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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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瞭解

愛無法理解的事物

我原諒

愛無法原諒的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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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謝函》

我虧欠那些

我不愛的人甚多。

另外有人更愛他們

讓我寬心。

很高興我不是

他們羊羣裏的狼。

和他們在一起我感到寧靜,

我感到自由,

那是愛無法給予

和取走的。

我不會守着門窗

等候他們。

我的耐心

幾可媲美日晷儀,

我瞭解

愛無法理解的事物,

我原諒

愛無法原諒的事物。

從見面到通信

不是永恆,

只不過幾天或幾個星期。

和他們同遊總是一切順心,

聽音樂會,

逛大教堂,

飽覽風景。

當七座山七條河

阻隔我們,

這些山河在地圖上

一目瞭然。

感謝他們

讓我生活在三度空間裏,

在一個地平線因變動而真實,

既不抒情也不矯飾的空間。

他們並不知道

自己空着的手裏盛放了好多東西。

“我不虧欠他們什麼,”

對此公開的問題

愛會如是說。

陳黎 張芬齡 譯

《寫作的愉悅》

這隻被書寫的母鹿爲何跳躍着穿過被書寫的樹林?

是去飲泉中被書寫的水,

水的表面將複印出她溫順的口鼻?

她爲何擡起頭;她聽到了什麼聲音?

棲止於從真理借來的四條瘦小的腿上,

她在我指尖下豎起耳朵。

“寂靜”——這個詞在紙上沙沙作響,

撥開

從“樹林”這個詞中萌生的枝葉。

這些不懷好意的字母,

順從地串聯成句子,

埋伏着,在白紙上等待突襲,

永遠不想讓她逃離。

每一滴墨水潛藏着衆多的

獵人,在視線後面眯縫着眼,

準備隨時撲向傾斜的筆,

圍住母鹿,緩慢地瞄準他們的槍。

他們忘了,紙上不是真實的生活。

這裏另有律法,白紙黑字。

在我的話語中,眨眼的瞬間可以隨意持續,

如果我願意,它可以被切分成許多微小的永恆,

子彈停滿飛行的中途。

除非我同意,什麼事也不會發生。

沒有我的許可,樹葉不會墜落,

草葉不會在蹄子完全的停歇中彎曲。

那麼,是否有一個世界,

我可以徹底掌握命運?

時間可以用符號的鎖鏈綁住?

存在聽命於我而變得永無止盡?

寫作的愉悅。

保存的力量。

凡人之手的復仇。

胡桑 譯

在辛波絲卡的世界觀中,"好奇"與"驚訝"並非什麼珍貴的詩意姿態——只是面對永遠變化萬千、日新月異的生命洪流唯一理智而自然的反應,"無需排練,每晚都是首演"。正如諾貝爾文學獎頒獎詞對她的褒獎 : “把詩歌當做生命的回答,當做一種生活方式,一種思想和責任的語言工作的方式”。這樣一種天然的融合,讓她的詩成爲了“完美的語言客體”——嚴謹,清晰——嚴謹到幾乎無法更改一個語詞,清晰到詩人所要傳達的生命質地躍然紙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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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即便爬上了山丘

也無法如玫瑰般盛開

只有玫瑰才能盛開如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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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企 圖》

哦,甜美的短歌,你真愛嘲弄我,

因爲我即便爬上了山丘,也無法如玫瑰般盛開。

只有玫瑰才能盛開如玫瑰,別的不能。那毋庸置疑。

我企圖生出枝葉,長成樹叢。

我摒住呼吸——爲求更快蛻化成形

等候自己開放成玫瑰。

甜美的短歌,你對我真是無情:

我的軀體獨一無二,無可變動,

我來到這兒,徹徹底底,只有一次。

陳黎 張芬齡 譯

《墓誌銘》

這裏躺着,像逗點般,一個

舊派的人。她寫過幾首詩,

大地賜她長眠,雖然她生前

不曾加入任何文學派系。

她墓上除了這首小詩,牛蒡

和貓頭鷹外,別無其它珍物。

路人啊,拿出你提包裏的計算機,

思索一下辛波絲卡的命運。

陳黎 張芬齡 譯

熊琦/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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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且打且珍惜
    ·2022-09-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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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BigKKK
    ·2022-09-21
    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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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Hayz
    ·2022-09-21
    hm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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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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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NANAHO
    ·2022-09-2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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