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o The Moon

"一家公司越早背離自己的本質，就會越早想要‘坐擁一切’，就會越早消亡。"

分析師）Yini Lin

核心內容

Yvon Chouinard倡導的“新資本主義”願景固然值得尊敬，創業者捐贈企業、商業體不以利益爲導向、消費者踐行反消費主義卻未必是消除西方資本主義體制弊端的正確途徑——事實可能恰恰相反。

9月14日，美國戶外時尚零售商Patagonia創始人Yvon Chouinard宣佈已將公司捐贈給一家慈善信託機構。在新的所有權結構下，任何未再投資於經營業務的利潤——每年約8600萬美元——都將用於應對氣候變化。Patagonia將繼續作爲私營營利性公司運營，銷售新舊戶外服裝，露營、釣魚和登山等戶外活動裝備，以及由可持續來源製成的食品和飲料。在過去十年中，Patagonia銷售額翻了兩番，最近超過10億美元。公司估值30億美元，今年預計收入爲15億美元，創始人Chouinard淨資產被普遍認爲在12億美元。

Yvon Chouinard（來源：BBC）

在Patagonia官網發佈的信件中，Yvon Chouinard寫道，“如今，地球是我們唯一的股東……我們並非從自然中榨取財富，而是通過創造的財富來保護自然”。

「我從未想要擁有一家公司」

據悉，Patagonia所有具有投票權的股票（2%）將被轉移至Patagonia Purpose Trust，該信託旨在確保公司一貫秉志的價值觀得以保留。公司所有沒有投票權的股票（98%）已捐贈給Holdfast Collective——一家致力於應對環境危機和保護自然的非營利組織。

事實上，Chouinard最初考慮出售Patagonia並將錢捐給慈善機構，或者讓公司上市。二者均意味着放棄業務控制權。公司作出最終抉擇的根本原因在於，如果出售Patagonia並將錢捐給慈善機構，公司將無法確定價值觀是否得到延承，以及其全球範圍內的員工能否繼續留職。同時，“讓公司上市將意味着一場災難”，因爲Chouinard相信，即使有良好初衷的上市公司也承受着巨大的現實壓力——上市企業必須創造短期收益，以犧牲社會責任作爲代價。對此，Chouinard坦言，“我根本不尊重股市…一旦你上市，你就失去了對公司的控制權，你必須爲股東爭取最大的利潤，然後你就會成爲這些不負責任的公司之一”。

這並非Patagonia爲應對氣候危機作出的首次實踐。1986 年，公司承諾每年將10%的利潤捐贈給小型環保團體，此後這一比例逐漸提高至銷售額的1%，無論公司盈利與否。2002 年，非營利組織‘One Percent for the Planet’的成立爲此提供了便利。截至目前，全球僅有5,721家公司獲得B-Corp企業認證——企業必須滿足 B Labs嚴格ESG基準才能獲得認證，而Patagonia便是其中之一。

正如公開信中所述，Chouinard “從沒想過成爲一名商人”，這位商界的“局外人”於1953年開啓攀巖生涯。1965 年，Chouinard與Tom Frost合作創辦了攀登裝備品牌Chouinard Equipment。時至1970年，該公司已成爲美國最大的攀巖裝備供應商。然而，由於這些裝備破壞岩石，Chouinard和Frost決定儘量減少巖釘（Piton）業務，拓展替代品鋁製墊塊（Chocks）業務，併成爲“清潔攀登”的倡導者——這是二者在環保方面邁出的第一步。

1970年，在Chouinard從蘇格蘭冬季攀巖之旅帶回一件被多位朋友問詢的橄欖球衫後，公司業務意外從裝備拓展至服裝。1972年，公司開始銷售來自英格蘭的橄欖球衫、來自蘇格蘭的聚氨酯雨傘和露營袋、來自奧地利的水煮羊毛手套和連指手套，以及來自Boulder的手工編織雙面無檐小便帽。

Patagonia成立於1973年。在攀巖社羣普遍依賴棉、羊毛和羽絨等傳統面料作爲吸溼層時，該公司已經開始對此展開探索。Malinda Chouinard在洛杉磯Merchandise Mart的Malden Mills找到了理想面料——合成搖粒絨（Synthetic Pile）的保暖效果驚人，這種面料能夠隔絕潮溼，能在幾分鐘內變幹，登山者因此得以少穿幾件衣服。

儘管基於搖粒絨和丙綸（Polypropylene）面料的產品已經大獲成功，Patagonia繼而與Malden開發了更柔軟、完全不會起球的雙面面料Synchilla®。此後，公司開始大力投資研發和設計。1984 年，球衣製造商Milliken的工藝創新使得Capilene® 滌綸得以誕生。

1991年，Chouinard的Patagonia也遭遇了公司發展的“撞牆期”，在那一年的7月31日，從不裁員的公司裁掉了120名員工，Chouinard說，這必然是“公司歷史上最黑暗的一天”。

但他很快意識到，“我們的危機是當時世界的一個縮影”：

“經濟活動已經突破了許多地方、地區和世界能夠承受的臨界值，造成了沙漠的擴張、湖泊和森林的酸化、溫室氣體的累積……我們公司的發展已經超出了它所擁有的資源和極限，我們像世界經濟一樣開始依賴難以爲繼的增長。”

於是，他帶領着我10多位高管去了阿根廷、巴塔哥尼亞山脈，在那裏做徒步旅行。

而在《衝浪板上的公司：巴塔哥尼亞的創業哲學》這本書中，作爲一名登山者和企業經營者， Chouinard描述了旅行之後，自己如何在二者之間找到共通的“靈感”：

“進行高風險運動教會了我一件重要的事：永遠不要超出你的極限。在這些運動中，你會挑戰極限，似乎活着就是爲了那些走在邊緣的驚險一刻，但你不會跨過這個邊緣。你必須對自己坦誠，你必須瞭解自己的能力和極限，量入爲出地生活。這同樣適用於企業。一家公司越早背離自己的本質，就會越早想要‘坐擁一切’，就會越早消亡。是時候在我們的公司裏用上一點禪宗哲學了。”

放棄家族財富的“異常”舉動與Chouinard長期以來對商業規範的漠視以及對環境的終生熱愛是一致的。自1996年起，Patagonia每一件棉質服裝都是有機的。2013 年，公司啓動風險投資基金，爲ESG初創企業提供資金。多年來，公司不再滿足於“減少”對環境的影響，而是決定“拯救”人類的家園。2018 年末， Patagonia新的使命宣言反映了這一轉變——“我們致力於拯救我們的星球”。

在位於懷俄明州的家中，Chouinard表示，“我不知道如何處理這家公司，因爲我從未想要擁有一家公司……我不想成爲一名商人。如今，我可能死於明天，而公司應當在接下來的50年中繼續做正確的事情，只是我不必在場”。

重新構想資本主義：企業家的「財富厭惡」與消費者的反消費主義

Patagonia以不鼓勵消費者購買其產品而聞名，品牌甚至曾於黑色星期五在The New York Times發佈一則標有“不要買這件夾克”的廣告，並作出如下解釋，“如果我們不鼓勵客戶在購買前三思而行，那麼我們爲環境變化作出的努力便是虛僞的……如何鑑別我們真誠還是虛僞，考量標準將涉及我們銷售的所有東西是否有用，是否儘可能‘多功能’，是否經久耐用，是否既美觀又不爲時尚所束縛”。

“不要買這件夾克”廣告（來源：Patagonia）

然而，或是出於消費者對“反消費主義”消費的熱情，Patagonia銷售額持續飆升，Chouinard淨資產隨之攀升，而這爲厭惡過度財富的局外人帶來了困擾。Chouinard曾表示，“我在福布斯雜誌上被列爲億萬富翁，這真的讓我很生氣……我的銀行卡里沒有10億美元。我不開雷克薩斯”。直至今日，Chouinard仍然身着破舊的衣裳，開着破舊的車子，擁有簡陋的住宅，這位與資本主義社會格格不入的局外人甚至沒有電腦或手機。

Yvon Chouinard（來源：The New York Times）

△ 2018年，Patagonia創始人Yvon Chouinard與首席執行官Rose Marcario（來源：The New York Times）

The New York Times對於捐贈事件如此評論，“古怪的攀巖者Yvon Chouinard懷揣着背離傳統資本主義的態度不情願地成了億萬富翁，正因如此，在創立Patagonia 半個世紀後，他捐出了公司”。Chouinard在該媒體訪談中坦言，“希望這將對一種新的資本主義形式有所影響，這種資本主義不會以少數富人和一羣窮人告終”。

值得注意的是，慷慨的捐贈並未給Chouinard及其家人帶來任何稅收優惠。恰恰相反，面向信託基金的股份捐贈產生了1750萬美元的稅款。雖然創始人兩位子女仍被列入Patagonia工資發放名單，Chouinard仍然能夠負擔較爲舒適的生活，但是公司將不再向家庭分配任何利潤。

在慈善成爲西方社會（極）富裕階層的避稅工具、“漂綠”成爲消費品牌的獲客手段、能源轉型實爲“披上華麗外衣的氣候政治”的背景下，Chouinard放棄整個企業以對抗環境危機的“怪異”舉動與經濟價值作爲單一衡量標準的西方社會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本文作者認爲，環境、經濟、文化、國際關係等對於人類、國家、個體產生的影響應當予以綜合考量。Chouinard的反消費主義主張或是資本主義體制弊端日益顯現所致。然而，其所倡導的“新的資本主義”願景固然值得尊敬，創業者捐贈企業、商業體不以利益爲導向、消費者踐行反消費主義卻未必是消除西方資本主義體制弊端的正確途徑——事實可能恰恰相反。

不過，一個毋庸置疑的事實是，在全球潛在的經濟暴風臨近、世界秩序日趨紛繁複雜的今日， Yvon Chouinard的真誠是混沌中的一縷清泉，而以南美洲一處宛若仙境的地區命名的Patagonia恰如其名。